讀者：蔡依橙

興亡的世界史系列

這是講談社「興亡的世界史」系列，在台灣由八旗文化出版的第三本。讀到現在，覺得每一本的作者雖然都是精挑細選的日本歷史研究專家，但個性都不一樣，寫出來的作品風格也截然不同，很有意思。

• 《東印度公司與亞洲的海洋》：一個非中國、非歐美，屬於亞洲海洋的世界史視角。
• 《搖擺於歐亞間的沙皇們》：歐洲小國，如何變成歐亞帝國？

本書作者森安孝夫，是中央歐亞歷史的優秀學者，有能力直接閱讀並理解漢文、回鶻文。這部作品，是他對個人研究與歷史認識的總結。大概就像一篇超長的 review article，登在「史普」雜誌上。

特別建議各位可以讀序章與第一章，作者用很直接、很狂、很鄉民的語氣直接破題，並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與歷史觀。

很獨特的政治立場與歷史觀

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，根據大量史料，與自己的思考，他主張恢復亞洲文明的驕傲。尤其厭惡日本政府從明治維新以及二戰戰敗後，以歐美為中心的史觀，甚至還放進國民教育，荼毒民眾，他認為那根本是錯的。

但更有趣的是，他同時也很厭惡現今中國，以及日本自己，為了愚弄民眾而做的民族論述與國家論述。

多數的日本右派知識份子，傾向重新恢復民族榮光，爭取國家正常化。但他卻認為，雖然日本憲法是美國指導下制訂的，但一部講求和平的憲法，難道不是文明史上的重要進展嗎？為什麼要做「修憲法第 9 條」這種倒退的事情呢！就算擔任常任理事國，成為一個承諾不發動戰爭的國家，不是件很先進的事情嗎？

本書能給台灣讀者帶來的啟發

由於這種獨特的「以史料為基礎，破解民族與國家意識操弄」的角度，對於我們這種讀「中華中心主義歷史」長大的一代，非常醍醐灌頂，以下列舉幾個重點：

• 中華中心史觀，其實是漢人中心主義，只是披上一個包容多民族的假外衣。但真正的中華中心文化，排外性格非常強，尤其宋朝。
• 中華中心史觀，常講「漢唐盛世」，說得好像唐朝也是漢人，也是中國人一樣。但實際上，唐朝跟元朝一樣，都是「外族」。課本常講的「五胡亂華」，這亂華的五胡，大家都背過，叫做匈奴、鮮卑、羯、氐、羌，而唐朝李家，就是鮮卑的「拓拔部」出身，應該稱為「鮮卑族王朝」或「拓跋國家」，這些稱呼，都有文獻史料為證。
• 拓跋國家使用漢字，並不能這樣就把他們歸類為中華民族或中國，因為文字的挪用，是文明交流時，非常常見的現象。不然，全世界講英文的國家，難道都是大英民族，或「英國固有領地」嗎？
• 絲路並非邊陲，也並非只有「連接」，而是熱鬧的商業網路中心。形成於半農半牧地區，多種生活形態與文化勢力頻繁互動，造就了多樣性與交易系統。
• 「張騫通西域」是中華中心的奇怪詞彙。事實上整個中亞地區當年已經非常富庶，張騫只是走進這個網絡中，並在回國後藉由資訊的傳遞，促成漢朝更重視與「西域」的商貿交流，但無論如何，西域不是他通的，人家本來就很熱鬧。
• 絲路商業地區，或更廣的「中央歐亞」，因為貿易的關係，匯聚了巨大的財富。加上產馬，是當年的高速移動工具、資訊傳遞工具與戰爭工具，相當於今天的高鐵、網際網路加上戰鬥機，三合一。這群游牧民，做生意也要保障自己的安全，幾乎都演變成很有實力的商人兼武人。其中曾被遺忘在歷史中，但隨著史料出土，逐漸被重新認識的，就是「粟特人」。
• 初唐的確盛世，勢力範圍（注意：不是今天西伐利亞概念的國界）到達烏茲別克。但今日的西藏並不在其中，沒有什麼「固有領土」的事情。
• 「安史之亂」後的唐朝，跟前面的唐帝國根本不是一個樣子，對外失去對西域的控制力，國內也分割成很多小集團。
• 「安史之亂」這個詞是站在「給政權塗脂抹粉」的觀點，所給的負面詞彙。但事實上他代表的是這群「粟特人」，有了錢、有了武力，並學會了行政管理後，一連串崛起趨勢的第一波，從「游牧騎馬民族」準備過渡到「中央歐亞型國家的優勢時代」。之後的蒙古人成吉思汗，也在這個脈絡底下。安祿山只是早了點，時機未到，沒有成功。
• 「安史之亂」最後的平定不是靠唐朝自己，而是北方的回鶻軍隊。再次確認了當時「中央歐亞」才是決定性的力量。從唐朝請求援軍的文書也可看出，回鶻並非臣屬國，而是強勢力量。回鶻決定幫忙，只是為了自己的政治策略考量。
• 所謂「中國北方人」常吃的麵食、胡麻餅、燒餅，都是從中央歐亞傳入的。並非中國「固有」之物。

爭議 / 回應 / 本書缺點

作者大概也知道，自己的言論可能會傷到很多人的玻璃心。所以在序章先提了，他認為歷史書寫分三種：理科類歷史學、文科類歷史學、歷史小說。

意思就是，紮實的文獻破譯、出土文物、考證出來的數據，這都千真萬確，屬於「理科類歷史學」，事實就在那裡。但由於史料不會完整，藉由這些真實史料，根據理性邏輯與學術良心去推論，這是「文科類歷史學」。如果腦補過多，且天馬行空，這是「歷史小說」。

2007 出版之後，收集 8 年回饋，在 2015 年出文庫版時，作者寫了後記。其中，對於與他意見不同的人，他明說，裡頭羅列的證據，「理科類歷史學」，如果有錯，他有義務作更正，這部分的錯誤很少，只有一處。但屬於他自己推論的「文科類歷史學」，你要罵便罵，反正每個人的推論本就可以不同，「我認為不一定有立刻回答的必要」。

後記中，從廣大讀者的回饋，作者也理解到，這本書可能寫得太過艱澀了。的確，以我自己的閱讀歷程，序章講「自虐史觀」、第一章講「絲路」都很好讀，第八章講「安史之亂」也不錯，但其他部分真的不容易推進。我自己是在一感到艱澀的時候就跳過，先把有興趣的部分看完，像是「唐朝建立」、「胡旋舞」、「奴隸買賣文書」等，然後再逐漸補完全部。

總結來說，本書提供了很獨特的視角，而且根基於紮實的史料、最新研究與實地考查，對於我們重新理解真實歷史，很有幫助。從這位「對狂熱的民族論述謊言很敏感的作者」身上，曾受中華教育的我們，能獲得許多突破自己的思考武器。

喔對了，他對隋煬帝評價非常高喔！認為是跟唐太宗同等級的大戰略家、大政治家，尤其興建大運河，為後世帶來無法估計的巨大利益，只是可惜，在女人跟物質這兩關過不去。

相關連結

• 《絲路、遊牧民與唐帝國：從中央歐亞出發，遊牧民眼中的拓跋國家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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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頁筆記

• 絲路上的宗教雕刻，反映了當時商業繁盛、財富匯聚的程度。
• 不相信嗎？來看歷史吧。不講別的，就講中國人最愛說嘴的中國史。
• 小學五年級的社會，剛好上到美麗島事件。社會課本至今還是保守，把美麗島事件定義為「警民衝突」，但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，這個詞根本是轉移注意力的廉價貼紙。
• 一位中國導遊在越南為旅客介紹越南景點時，說越南古代曾經屬於中國，越南旅遊業部門除了針對相關旅行社採取處罰措施，還致函要求公安部將這名導遊列入禁止入境的名單。

閱讀筆記 / 小孩教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