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蔡依橙
現代藝術系列，下集。
這是一本由 BBC 藝術總編所寫的書：《What Are You Looking at?:150 Years of Modern Art in the blink of an eye》，原意應為：「你知道你看了啥嗎？一眨眼看完 150 年現代藝術。」
引進台灣時，大是文化分成兩本出版，每本頁數較少，比較符合市場習慣，並把上下冊各取一個吸引人的書名，分別是：《這個作品，怎麼這麼貴？：一句話說出現代藝術與大師特色》以及《看懂設計，你要懂的現代藝術》。
上下集都非常好看。
上集因為所描述的歷史離現在比較遠，共識較高，所以受台灣填鴨教育的我們，喜歡單一答案、喜歡明確結果，比較容易懂。
下集一樣精彩，但蒙德里安之後的藝術，牽涉到更多感知以及對既有美術史的挑戰和質疑，加上漫畫、行為藝術、莫名其妙裝置全都百花齊放，作者筆法仍是非常平易近人，但閱讀時，讀者需要跟著思考，對於台灣讀者鍛鍊思辯能力，甚好！
不過，下集近代藝術作品部分，多數仍有版權，所以作者沒辦法附上「所有」知名作品的照片，建議您在閱讀時，順手 Google 一下，一些著名畫作、裝置藝術、行為藝術，都蠻容易找到。
如果你看了我介紹上集的文章，還蠻喜歡，那這個下集更能啟發您對當代設計的認識。除了上下兩集以外，也建議您觀看記錄片：《蘇富比偽畫大師》。這兩本書、一部電影看完後，我對藝術的認識多了不少，以下是我的體悟。
最核心的問題是：什麼是藝術？
我認為，在當代藝術世界中，被論述、記錄並形成系統的這個「藝術體系」，其實是一個多層次多面向的複合體。裡頭包括了：藝術家、投資者、經紀人、畫商、美術館、策展人、權力、名聲、金錢、學院、媒體……等。想成為藝術論述的一部份，就必須讓自己嵌入這個體系。
舉個例子就好懂。畢卡索曾多次說過，他受到非洲原始藝術，尤其面具，啟發甚多。記錄片常提到畢卡索本人的面具收藏，評論家也常提到其作品，帶有「面無表情非洲面具」的特徵。
問題來了：畢卡索名利雙收，名留青史；但我們甚至不知道這些「非洲面具」的作者是誰，那個國家、那個民族、那個文化、那個人所雕刻的？為什麼啟發畢卡索的非洲面具，不是藝術史的要角？為什麼做出面具的那個人，連個名字都沒留下來？
因為，這是一個有文化霸權、話語霸權、資本霸權的世界。畢卡索的爸爸就是畫家，中產階級，西班牙離法國也不是太遠，自己爭氣，跟文化圈的關係也好，又懂得經營形象，所以他成為藝術家。
相對的，這些無名的非洲面具雕刻者，即使作品充滿能量，但語言、距離、資金、訓練、環境、人脈都沒有的狀況下。自然就失去了詮釋歷史進展的機會。
整個藝術的系譜，其實是跟著人類文明的發展、政治經濟的改變，依附其上的，要看懂藝術，其實就得看懂人類文明史，以及每個時代的人在想什麼。所以，上次我們也提到，一個年輕人如果想成為當代藝術家，他該做的有幾個步驟。
為什麼超越原作者的偽畫，不是藝術？
接著的問題是，為什麼貝特萊奇 (Wolfgang Beltracchi) 畫的假畫，能騙過許多專業人士，甚至認為畫得比原作者還好，卻不被認為是藝術？而貝特萊奇又做了什麼事，讓他的偽畫達到了超越模仿的高度？
這問題得反過來回答。
貝特萊奇本人沒有受過繪畫訓練，但他對藝術有本能性的直覺，加上對藝術史的熟悉，讓他能採取一種全新的偽畫策略。他並不「複製」既有畫作，而是去尋找藝術家作品斷層（後人找不到現存作品的空窗期），並進入那個時空背景，想像「如果我是坎本唐克，當時我會創作一幅什麼樣的作品。」
因為不複製，所以沒有「黃金標準」可以反駁他。因為進入藝術家的心境，所以他甚至可以畫出「超越既有作品」的深度。
「所以你也能畫達文西嗎？」
「當然，那又沒有很難。」貝特萊奇回答。
「我是說，除了技巧的部分…..」
「對，我是進入那個藝術家的心境，所以我能畫出新的達文西！」
貝特萊奇被抓到，並不是因為畫得不好，而是因為畫得太好，好到天價成交，買主希望能做檢測，在科學分析下，才發現他用了坎本唐克當年還沒發明的顏料「鈦白（二氧化鈦）」，才穿幫。
那麼，為什麼貝特萊奇這樣的行為，有技術、有觀念衝撞、有嘲諷，逼迫我們思考，什麼是真、什麼是假？幾乎就是一流行為藝術，卻不會被載入史冊，而被視為是一個騙子，並判刑入獄呢？
為什麼他畫出一幅新的達文西，是詐欺；可是杜象把小便斗放到藝術展，卻是引領時代潮流？不都是觀念上的挑戰嗎？
畫商說：「因為貝特萊奇並不原創，沒有替藝術史增添什麼新頁。」
真的嗎？這樣的行為藝術，是不是重新挑戰了我們許多觀念？（是。）藝術家一定要自己畫嗎？畫室的工讀生畫，自己最後簽名，算不算？（當然算，文藝復興時期，甚至現在的村上隆都是。）如果算，那為什麼別人畫，連簽名也幫你簽好，畫得甚至比你更好，卻不算？
閱讀了近代藝術史，你會發現，真正的問題在於，貝特萊奇的行為是「不能」被承認的，他毀壞了藝術體系資金面的最根本，動搖金權帝國的根基，所以必須被處罰。
有點意見叫做「有想法的知識份子」；有意見也願意去推動叫做「反對黨」；但有真知灼見，還撼動不能碰觸的底層權力，叫做「叛國賊」，是要直接抓去槍斃的。貝特萊奇的行為，除了讓我們重新思考真實，還讓我們思考了國家機器與法律的根源。
落寞的眼神
在記錄片的最後，貝特萊奇畫了一幅恩斯特，但因為已經被判刑，打算金盆洗手，所以不能簽上「恩斯特」，只能簽上自己的名字。估計價格，就從 500 萬歐元，掉到 2 萬歐元能賣就很開心。
那一刻，貝特萊奇意味深長的看著自己的畫，眼神些許落寞。或許他心裡想的是：「什麼才是藝術的本質呢？」
認識藝術，就是認識藝術史，就是認識人類史，就是認識我們所身處的世界，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。
這個世界，有怎樣的層次？哪些可以碰？哪些不能碰？哪些你武功高強之後又可以碰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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